“有一天,囚禁在伦敦塔里的瓦尔特·拉雷正像往常一样写作他的《世界史》,在他的窗前爆发了一场争吵。他走过去看了看这些吵架的人,他以为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便重新伏案工作。但是第二天,当他向一位当时在场并且参与吵架的朋友谈起这事的时候,这位朋友的说法却和他全然不同。他想: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尚且会弄错,那么要认识遥远年代的事件的真相就更困难了,于是把自己已经写出的历史手稿付之一炬。
“如果法官们都像瓦尔特·拉雷先生那样审慎,他们也会把所有审讯记录统统付之一炬的。不过他们没有这个权利。倘使他们真这样做了,就等于否定司法,就是犯罪。应该放弃求知,而不应当放弃审判。那些希望在对事实进行系统的探讨的基础上做出判决的人,是危险的诡辩家,是民法和军法的狡猾的敌人。布利施庭长具有出色的法律头脑,他决不容许让判决受理智和科学的左右,因为那样得出的结论势将成为无休止争论的话题。他作出的判断总是以教义为基础,与传统相适应,其权威性堪与教会戒律相提并论。而他的判词则犹如教庭的法典。我简直以为就是从某些宗教法典中摘录出来的。例如,他对各种证词进行分类的时候,不是依据它们具有‘似乎如此’、‘看来真实’这样一些捉摸不定的、骗人的性质,而是依据它们固有的、持久的、明显的性质。他按作证人权力的大小来衡量证词。还有比这更简单、更聪明的办法吗?在他看来,一名警察已不是一个人,而是最理想的警察分类册上的一个号码,他提供的证据当然是无可驳斥的。这倒不是说生在科西嘉岛的钦托峰的巴斯蒂安·马特拉不可能出差错。他从来没有想过巴斯蒂安·马特拉是个具有伟大洞察力的人,也不认为他是用严格、准确的方法去考察事实的人。说真的,他所看重的并非巴斯蒂安·马特拉,而是六十四号警察。他的想法是:一个人总会出差错的。彼得彼得,《圣经》中的基督十二使徒之一。和保罗保罗,《圣经》中的基督十二使徒之一。都会出差错,笛卡尔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伽桑狄伽桑狄(1592—1655),法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哲学家和数学家。、牛顿、比沙比沙(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和克洛德·贝尔纳克洛德·贝尔纳(1813—1878),法国生理学家。也会出差错。我们每个人都会出差错,而且时刻都会出差错。我们出差错的原因是数不清的。五官的知觉和头脑的判断就是产生幻觉的源泉,导致迟疑的根由。一个人提供的证据,是不应该相信的:‘一个作证,不足凭信’古法律格言。原文为拉丁文。。但是一个号码却可以信任。生于钦托峰的巴斯蒂安·马特拉是可能出差错的。但是六十四号警察——如果不把他当人看的话——却不会出差错。他是一种原质。而原质身上是没有人身上那些搅乱人、腐蚀人、蒙骗人的东西的。原质是纯而又纯、永不变质、绝不掺假的。法庭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撇开了达维德·马蒂厄医生提供的证据,接受了六十四号警察的证据,就是因为马蒂厄医生只是一个人,而六十四号警察则是一种纯粹的观念,像是上帝投射到法庭上来的一道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