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们照例起来得很早。大宋不想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改变她的良好习惯。她依然在弄堂里哼哼地练嗓子。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去买菜,因为锅碗瓢盆都已经收拾起来了,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于是她练声的时间就多了一些。两个往外搬东西的小伙子大声说,宋小姐,你大声唱,大声唱!大宋望着我多情地笑笑,就唱了一首歌。她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竟招来了许多人。有人说,这里果然住了一位歌星,怎么要搬家了我们才知道呢!他们的这种遗憾让我很感动。当我们把衣服被褥全部收拾好打包时,我突然有种天涯游子的感觉。
拆迁任务是由上海一家专业拆迁队完成的。拆迁的头一天我也去了。这是我来上海涉及的工程业务中,第一次脚踏实地地深入工地。我堂而皇之地戴着安全帽,就是领袖们进工厂视察时戴的那种淡黄色安全帽。我对拆迁队的现场指挥说,请你帮帮忙。我把他领到我们那个旧居处,指着那个小门说,这间房子最后拆。指挥说,这是可以的。
整个弄堂都是矮房,没有很高的建筑物。用不着定向爆破之类的东西,基本上是人工动手。就在两个多小时里,整个弄堂的房子都没有盖子了。房子突然没有了盖子,如同蜂窝般的格子,其状可想而知。尘土夹着拆迁者们的汗水迎风飘扬,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拆迁工人在蒙蒙灰尘中挥动着双手。一堵堵墙就那么轰然倒下了。残酷和凶恶在这里大施淫威。我恨他们。我想起了日本鬼子进上海的情景。我想起了孤岛时期。面对一片废墟,我领略了什么叫破坏,什么叫土崩瓦解,什么叫摧枯拉朽。后来,只剩下我和大宋住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跨越世纪的风烛残年的老者,显露着不堪一击的虚伪的坚强。除了倒下的以外,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与之相关联的陪衬。远远看去像个老庙。指挥和他的手下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留下它。他们没有问,他们不敢问,他们也不需要问。这支专门负责破坏旧世界的队伍,自浦东开发开始以来,就一直从事这种摧枯拉朽的事业。他们把握着新旧交替的一个环节,而我们却把握着新旧交替的另一个环节。据说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近几年来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在南市、徐汇、闸北、黄浦,许多老宅深院都毁在他们手上。在建内环线高架时,他们也作为先遣部队扫清障碍。他们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就是没见过我这样,留着一间孤屋不要动它。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小窝。我们都沉默着,相对无言。后来,我终于用那根撬棒撬垮了那空徒四壁的墙垣。实际上当四周的房子垮掉之后,它已完全失去了支撑,毋须用力也会倒下的。我在捣毁那个小窝时,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承认我的脆弱,容易激动,可激动得哭却非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