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感到他用不着对父亲抱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不,也用不着对父亲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可正是为了这个老头儿,他背弃了他的同志、他的事业。源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父亲刚才的那副模样,兴许现在他还坐在那个大厅里喝他的酒呢。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之心。他惧怕父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飞快地拔出身边常备的那把狭长的、明晃晃的剑的样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源在夜里常常因为梦见触怒了父亲而吓醒过来,浑身冒汗。照理说他用不着如此害怕父亲,因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这样当真对儿子发火,可小伙子看过父亲动辄就对别人发火或者像发火,惯于将狂怒作为统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伙子一想起父亲发怒时那双圆睁的怒火燃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连鬓胡子,就不禁会在被子底下打冷战。有一句玩笑话——一句半含惧意的玩笑话,在人们当中流传:“最好别去扯虎须。”
然而,不管王虎多么爱发怒,他还是很爱他的独子,源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楚,但又害怕,因为这种爱也同怒一样,是那样热烈、狂暴,使这个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军营中,没有妇人来平息他那颗暴烈的心。别的军阀从战场上隐退后,往往凭借妇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亲的遗产、医生的独生女已在多年前迁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并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因此,对源来说,他的父亲成了他一切的爱和畏惧的源泉,这种爱和畏惧的混合物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地抓住。因为害怕父亲,又因为对父亲那唯一、专注的爱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监禁着,心神受到了束缚。